自古以来,非洲就是“丝路”文化的重要参与者,为人类的文明进程作出了巨大贡献。跟其他大陆一样,非洲人用无比的智慧和勤劳的双手给我们留下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历史华章:古埃及、麦罗埃时期的努比亚、古迦太基时期或古罗马时期的非洲、埃塞俄比亚的阿克苏姆(Aksum)。从唐代(618—907年)到元代(1260—1368年),在我国的文史资料中,我们可以发现大量的有关非洲的信息,或者更确切地说,有关非洲之角和印度洋非洲海岸的信息。东非考古遗址中出现的青瓷、白瓷以及中国古钱币,可以证明“丝路”对非洲的重要影响。当然,我们不能就此断定中国的商人就一定去过那里。从文献中出现的国别名称构成形式来看,作为中间商的阿拉伯人和波斯人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据有关资料显示,从8世纪起,广东就有从事对非贸易的商团。但是,中国的商品不是通过公海的小帆船运往东非海岸的,而是在波斯湾或亚丁湾由穆斯林商人来转运的。
杜环的《经行记》是中国人直接认识非洲的最早证据。公元751年7月,穆斯林阿拉伯帝国军队与突厥叛军在现今的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附近的塔拉斯平原大败中国军队。数千名俘虏被押往布哈拉(Boukhara)与撒马尔(Samarkand),后来,在这些俘虏中,许多造纸匠、织布工或首饰匠等人在两河流域安家落户。其中,有一位名叫杜环的官员。公元762年,他顺利地回到了广东并出版了一部题为《经行记》的游记。这部作品后来失传,但其中一些片断被收入我国当时的百科全书,即801年杜佑的《通典》,有1500余字保留至今。
书中提及了一个黑人国家。那里不种大米,不种谷物,不种草,也不种树,用鱼干喂马。再往内地走,则是一片山区,伊斯兰教徒和东方的基督徒混住在一起。医疗很发达,人们通过切开颅骨来治疗腹泻。从国名和描写的国情来看,这个国家可能就是厄立特里亚和苏丹的海边地带。当然,如果杜环描写的是如今被叫做埃塞俄比亚的这个国家,那么,他提及基督徒和伊斯兰教徒的混住情形就更容易理解了,因为整个中世纪这两个教派的信徒都生活在那里。也有人猜测他所描绘的国家可能是埃及或努比亚,或者是刚刚被穆斯林阿拉伯军队征服的整个的或部分的北非地区,因为直至12世纪那里仍然住着没落的基督社团;或者,有可能是阿拉伯半岛,因为在伊斯兰教发展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基督徒、犹太教徒和穆斯林都生活在一起;或者,可能是索特科拉岛(也门索特科拉省)这座驻守亚丁湾入口的阿拉伯海岛屿[1]32。
中国与非洲官方的直接接触始于明代。1405—1433年,中国大将军宦官郑和七次下西洋,到达了印度尼西亚,甚至更远的印度沿岸、波斯沿岸、阿拉伯半岛沿岸、非洲沿岸的达索马里和肯尼亚。船队浩浩荡荡,比15世纪末的葡萄牙大帆船大上两至三倍,有的甚至大上好几倍,能搭载两至四万人,船员绝大部分是军人。船队带去的是中国的丝绸、瓷器、茶叶,带回的是香料和油膏的原料、异国动物的羽毛和皮毛、动物的角和珍贵木材。远征的目的在于记录这些奢侈品的来源和供应渠道,但更在于扬国威,使当地的君主臣服于中国皇帝,尤其是派遣使臣、进贡礼物这样的表示。
从地理位置来看,东非在海上“丝路”占有绝对的优势,同时也决定了其兼收并蓄的外向型文化性质。其实,早在公元前2000年,上埃及女王谷的商人就经常往来于庞特地区,即今天的厄立特里亚、索马里和也门红海两岸的经济贸易区。古罗马时期,人们管那里叫“阿扎尼亚”。在伊斯兰教出现的早期﹐为了躲避麦加迫害,第一批穆斯林迁徙至埃塞俄比亚,并受到了基督教徒纳加西国王的友好接待。据阿拉伯史料记载,公元696年,为了加强传统友谊﹐倭马亚王朝(又译伍麦叶王朝、奥美亚王朝)哈里法麦尔旺派了一个使团对埃塞俄比亚进行友好访问﹐并与王室大臣商定了贸易和伊斯兰教教育的协议。又据埃塞俄比亚地方志记载,公元8世纪“穆斯林七兄弟”在东非沿岸建立了一个王国,称为“非洲设拉子人”。阿拉伯史学家艾尔·马苏德著书立说,记录了公元10世纪阿拉伯人海外贸易的盛况。阿拉伯的商船横渡印度洋,从东非到中国,途径波斯湾和印度洋沿岸的国家。此外,1154年他描述的著名的海上贸易航线,就是从阿曼到桑给巴尔。14世纪的摩洛哥旅行家白图泰到过摩加迪沙、蒙巴萨、基尔瓦,发现那里伊斯兰学者熟悉沙斐仪学派的教法,社会法制参照阿拉伯希贾兹地区的准则。12—14世纪,伊斯兰在非洲东部沿岸迅速传播,许多城市都形成了穆斯林小区,且就地取材建造了规模宏大的清真寺。15世纪末葡萄牙航海家达伽玛从欧洲沿非洲海岸探险,沿途发现阿拉伯商贾从亚洲到那里经商。他借用阿拉伯人的航海图从大西洋绕过好望角,进入印度洋,然后安全地返回。在日记中,他记录了许多非洲的沿海城市。那里市容整洁,物产丰富,商业发达,居民好客,文明礼貌,许多地方都有穆斯林小区。显然,欧洲文艺复兴之前的非洲早已卷入了洲际交流的浪潮,经历了经济的繁荣和文化的强盛。凭借独特的地理位置,东非成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的中转站。在塞内加尔出土的黄金胸牌就借鉴了阿拉伯人的工艺:“头部有花饰的钉子、阿拉伯花饰图案、金银丝细工或绞成绳索状的金丝组成的菱形图案连成的一个个同心圆[1]44。”直到今天,一些非洲国王在出席典礼时仍然会佩戴这种胸牌。值得注意的是,那时的非洲还见证了城市的发展,非洲亲王建造了宏伟的宫殿,外国商人在那里安家落户,奢侈品和奴隶在那里频繁交易,清真寺和教堂拔地而起。那时的非洲还积极开发了自然资源,享誉全世界的黄金得到了开采,非洲的手工业和造船业也随之发展。
古代非洲的贸易范围很广,不仅仅是东非这一地区。从研究资料和出土的文物来看,西起撒哈拉沙漠和萨赫勒(Sahel)的大西洋沿岸地区,东邻红海,中连尼日尔河与尼罗河中间的河谷盆地;北起非洲之角的高原,中接亚丁湾的非洲海岸,南抵非洲南半球的东部边界和马达加斯加。在这片横跨两个半球的区域,无论自然环境怎样,无论文化反差多大,这些地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与伊斯兰世界的交流活动密切相关。就地理环境和人口的组成而言,中世纪的非洲积极参与了伊斯兰世界的交流。自公元7世纪起,伊斯兰教在不断征战的过程中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文化世界。到了9世纪,这个由单一政权统治的帝国不再像过去那样专断,阿拉伯人与其他民族混居的情景随处可见。过去,埃及和北非是罗马帝国的行省,后来由于受到阿拉伯文化的影响,逐渐融入了伊斯兰世界这个“中心帝国”。统治伊斯兰世界的政权不断向南扩张,最后在沙漠和绿洲终于停下脚步,不再让圣战向前伸展。除了重新划分边界,一条萨赫勒边界的商业市场由此应运而生。阿拉伯人发现了撒哈拉南部的非洲,从此开启了一个新的历史纪元。波斯和东非海岸也然。印度洋宛如撒哈拉沙漠,岛屿犹如绿洲,跟骑在驼背上的沙漠商队一样,水手们投身于凶险的大海,希望在新的海岸发现带来丰厚回报的奇珍异宝。商人和朝圣者的往来、文化和审美参照的传播使得来自世界四面八方的人汇聚到了一起。从波斯帝国时代起,从印度的边境到地中海盆地,几千年来地处东西方贸易轴线的非洲第一次融入了一个生机勃勃的有机体之中,而灌溉这方热土的正是一个庞大的经贸交流系统[1]23。
经贸交流系统离不开宗教的广泛传播。为了进一步迎合阿拉伯商人,11世纪,萨赫勒地区掀起了一股皈依伊斯兰教的热潮。国王们纷纷借皈依的行为来为本国的贸易造势,为伊斯兰教的商人的到来提供精神层面的保障。这样,伊斯兰教便成了维系不同族群之间重要的精神纽带:对于信仰伊斯兰教的商人来说,伊斯兰教是他们的护身符或通行证。而对于非洲的国王来说,伊斯兰教则是吸引外商不可或缺的筹码。因为皈依意味着国王周围有神职人员,意味着有弘扬公正之风的人物在场,而且这些人的意见会被国王所采纳。苏丹地区国王皈依伊斯兰教的内在信息是:这个国家适合进行对外贸易。从这一点来看,国王的皈依能够为王国带来经济上的利益,并将所有地区或部分地区的商路收入囊中,所以皈依能让该国在众王国的竞争中获得决定性的优势。萨赫勒地区君王的相继皈依,从一定意义上来说,是面对激烈的竞争形势所作出的积极的政治回应。这是伊斯兰教在非洲影响力逐渐扩大的重要原因之一。当时的非洲形成了一种伊斯兰教与非洲传统宗教并存的和谐局面,王室和上流阶层皈依伊斯兰教,而当地民众仍可信奉传统宗教习俗。
对外贸易带来了城市的兴起和国家的强盛。商人们出于贸易的便利,往往会选择在商道沿途定居,于是出现了一批居民点并逐渐发展成了城市。东非的阿伊达卜、柏培拉、摩加迪沙,南非的马林迪、蒙巴萨、基尔瓦,北非的开罗和马格里布地区的西吉尔马萨,撒哈拉地区的廷巴克图、加奥、瓦拉塔……这些繁荣富饶的城市主要得益于伊斯兰世界频繁的贸易往来。当时,西非三大帝国加纳、马里和桑海之所以国力强盛,能够征服周边弱小国家并将之纳入帝国的版图,是因为这三个国家实现了对撒哈拉商道的控制,通过商道的贸易和税收获得了大量的经济来源。不论是加纳的首都昆比萨勒赫,还是桑海的首都加奥,在当时都是著名的国际贸易交流中心。例如,加纳地处今天的毛里塔尼亚与马里的交界处,凭借优越的地理条件,通过对跨撒哈拉贸易和黄金的控制,9—11世纪一跃成为西非的第一强国。处于鼎盛时期的加纳不仅地域辽阔,农业、手工业也相当发达。后来,商业城市奥达戈斯特被阿尔摩拉维德人占领之后,该国才逐渐丧失对商道的控制权并开始走向衰弱。
非洲商业交流的“路线”形成的时间不尽相同,其密度也存在很大差异。如果说伊斯兰教差不多是同时进入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以及从索马里至坦桑尼亚的广阔的地域,那么进入萨赫勒以南的地区的时间则相对要晚一些。总的来说,在地理学家的笔下,中世纪的非洲处在一个交流活动飞速发展的阶段,臣服于国王权威的商业城市充满了异国情调。东非成了“丝路”线路上的一个举足轻重的欧、亚、非国际贸易中心。要理解这一点,我们必须要换个角度或思维,否则就会被误导或陷入过于封闭的定性思维。古代非洲并不是闭关锁国,而是积极加入了庞大的“全球”贸易体系,思考着如何在“丝路”的商业贸易过程中获得属于自己的收益,能够协商贸易条件,接受社会的变革,尤其是宗教变革,并善于掌控变革的影响,进而转变自己的身份,让自己真正成为国际贸易的合伙人。
由于资料的缺乏,长达数百年的非洲中世纪历史至今鲜为人知。法国著名非洲古代史专家雷蒙德·莫尼(Raymond Mauny)对这一段的历史感到很绝望,曾经用“昏暗的”一词来指代这样一个漫长的历史阶段。当然,作为非洲古代史的创始人之一,雷蒙德·莫尼这么说并不是想贬低非洲的过去,而是试图表达一种缺少可用的原始资料、无法追寻历史的挫折感罢了。非洲再一次回到人们的视线,应该归功于15世纪末葡萄牙航海家达伽玛,是他开启了非洲新的时代序幕。但是,F·福维勒·艾玛尔的《金犀牛:中世纪非洲史》的问世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窗,在撒哈拉沙漠消失的城市中,透过不断发掘的废墟,我们可以感受到昔日“丝路”的繁华盛景:“回荡着各种语言的细语、街上母骡和单峰驼的脚步声、人们卸下驮鞍时牲口的嘶鸣、庭院里或清真寺前文明礼貌的商谈以及四处散播的私生活秘密[1]27。”在他的眼里,没有什么能比这些城市废墟更能让人同时体会到命运前的抗争与无助。被遗忘的世纪与重现的世纪犹如黄金反射的光芒闪耀夺目,却又转瞬即逝。